在古人的观念中，死亡并不意味着生命的终结，死者只是以魂魄的形式去了另一个地下世界生存。 现实世界和地下世界通过特定的仪式连接在一起。 从这方面来说，葬礼、祭祀不仅是生者追念亲人的仪式，也是安抚亡灵、抵御地下世界带来的麻烦的过程。 这是孔子在《论语为政》安顿亡灵的葬礼仪式“生，要事以礼； 死，葬以礼，祭以礼”。

《储蓄来生》，韦兵著，巴蜀书社，2022年8月。

根据已有的研究，中国人的安魂方式，以佛教传入为时间的分界点，大致可以分为两个阶段。 佛教传入以前，受原来民间信仰和生死观念的影响，中国人认为魂魄是二元的，人死后魂魄分解，“魄归地，魂生于天”。 所以要想让亡灵平静下来，就要把“灵魂”藏在地上，“切断与生者的联系”，同时确保“灵魂”升入仙界。 佛教传入日本后，按照释教理念，人死后，人体的“肌肉、血液、体温、体内情绪”(分别对应的水、火、风四种元素)会有很大的分解。 四大分解并不强调魂魄的二元，而是认为人死后只有一个亡魂。 但是，这位亡魂需要根据在阳间的工作能力，在地府进行审判，接受奖惩后，进入轮回，投胎六道。 唐宋以后，“对佛教审判刑讯逼供的幽玄形象越来越成为人们的基本观念”，十殿阎王、法官、牛头马面，以及“各种刑讯逼供的冥府”也成为古代中国人“对死后世界的共同理解”。 由于这个地下世界阴森可怕，基于阳间的经历，古人往往通过特定的仪式和方法来安抚阴间不安的灵魂，贿赂冥府官员，以求阳间生活的安定和死后的阴间生活免受刑罚。 最初，这些镇魂仪式和方法需要僧侣、巫医等专家在特定的场合完成。 唐宋之际，民间出现了将镇魂和生命轮回主导权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仪式——寿生寄库。 这一仪式一诞生就迅速传播开来，一直延续到现在，广泛的风俗甚至塑造了中国人的生死观。

关于“寿生寄库”这一民俗现象，学术界已鲜有研究。 这些零星的研究主要从寿生寄库的起源着手，探索这一风俗产生背后的多信仰的相互作用和适应。 这显然并不能完全反映“寿生寄库”的全貌。 针对以往研究的不足，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副教授韦兵副教授新著《储蓄来生：宋代以来的寿生寄库信仰》以《西游记》唐王游地府的故事为切入点，系统阐述了“寿生寄库”起源、变迁、流变背后的社会经济因素和文化张力。

撰文韩栋

古代中国的安魂方式和“寿生寄库”

据韦兵教授研究，受原始信仰和佛道两教的影响，中国古代的安魂方式大致有四种：升仙炼化度、往生净土、冥判轮回和寿生寄库。 其中“升仙炼度”是最传统的，难度系数也最高。 那就是“在一系列的技术指导下，保障亡灵飞上仙界”，西王母信仰和后来的九幽炼度就属于这个范畴。 著名盗墓小说《鬼吹灯》 《盗墓笔记》等故事的展开，或多或少都借鉴了这一观念。 “往生净土”源于佛教，通过“佛教徒的修证”和“佛菩萨的继承”，蕴藏着死后神识进入各种各样的净土世界。 “冥判轮回”是指亡魂在幽冥接受审判，逐一经过阎罗十殿，在生前抵罪。 这个时候，纤弱是藏不住的，一定要受折磨。 亡魂受审刑满，权衡功过，转生六条路。 “寿生寄库”由“冥判轮回”观念衍生，不以残酷的十殿审判为强调，而是以“金融契约”的形式量化人的功过，并以此作为转生六道的依据。 这四种镇魂方式体现了“升仙炼化重技术、往生净土重功夫、冥判轮回重功德、寿生寄库重寄存”的不同特点。

“寿生”“寄库”等词语经常被使用，但两者并不完全相同。 “寿生”最初是“赐命”的意思，写成“受生”，但由于吉祥称谓的含义和佛教观念的影响，在流传中逐渐演变为“寿生”。 具体来说，“寿生”观念认为，寿生的钱，不仅是人能入胎，得到生命对冥司的债务，而且也是阳光世界中“衣禄”的资本。 一般来说，人生在世的“贵贱寿夭夭取决于生在这个世界上的钱的多寡”。 寿出生的钱随着人类在阳间的享受而被消耗，消耗到一定程度后，人就会生病，寿出生的钱没有了，人的生命也就结束了。

电影《鬼吹灯》。

这种看法在唐代已经出现。 唐代编纂的道教典籍《无上秘要》中记载：“十方所有的伉生，都属于天曹、身系地府。 获得人身之日，曾经隶属于地府的冥司借禄库接受金钱，方用禄簿倾财致富。 其贫贱者，为从劫至劫，负冥司而夺禄，有生之年穷，皆冥官将克阳禄填阴债，是贵贱、贫富、苦乐不同”。 在西夏黑水城出土的佛教典籍《佛说寿生经》中，佛陀也写道：“南方的眷部洲伉生，出生时分别在十二相属五等库下，借本命领取出生的金额。 省记者要还原债，做一切善事，贵，富，活得长。 不还债，不种善根，得贫，得贱，得夭。 ”

从冥界十王残酷的审判中拯救亡魂免于轮回之苦，偿还寿生借冥债的方法，除了传统的造像、写经、善行等功德消业赎罪外，烧纸钱从唐末开始成为偿还新寿生钱的仪轨方式。 通过这种烧纸的方式，“寄存在冥司库曹，死后在冥间接收，在冥间享受，或在胎里重生”的仪式就是“寄库”。 也就是说，“寿生是填补前生的债务，寄库是储蓄产生的福禄。 ”《佛教寿生经》中还说，“寄库”纳还“寿生钱”免除了十八种横祸，具有获得“十大菩萨常形的拥护”的好处。 这十八种横向灾害分别是：“一人远路陂泊、坏人偷窥等灾害； 荒野雷打风雨； 三方过河溃江五火难避，六方遭殃； 七者浸水廷湿病灾； 八者大风皴病灾； 9例咽梗阻灾害； 10人坠崖落马11人中毒拉车成灾12人虫咬刀伤人； 十三者邪鬼魅惑的灾害； 十四名法警杖楚灾； 15例中风暴灾16例恶人遭殃； 十七者投井自焚； 十八官会招来灾祸。 ”本文第四个横祸丢失的原因，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姜守诚认为是黑水城《佛教寿生经》抄写员的疏漏造成的。 十大菩萨说：“长寿王菩萨磨诃子、延王菩萨磨诃子、增福寿菩萨磨诃子、除障菩萨磨诃子、观世音菩萨磨诃子、长欢菩萨磨诃子、解冤结菩萨磨诃子、福寿王菩萨磨诃子、地藏王菩萨磨诃子

白沙墓壁画。

寿生寄库具有强大的性能，但与其他三种镇魂方式相比，更简单方便。 “寿生寄库”的文本中“几乎看不到功夫和功德的强调，关于技术也只是主持人强调熟悉议事程序和派遣文书的写法，与九幽精炼度复杂精密的技术相比毫无价值。 ”寿生寄库的实际技巧方法有烧纸方法和读经方法两种。 这两种方法很简单，但仍然需要按照一定的规程进行。 在寿生寄库的理念上，每个人的出生年月干支不同，应该偿还的寿生钱也不同，所以在烧纸之前，烧钱的人需要“就《寿生经》所附的《六十甲子十二相属所欠寿生钱诵经数》，调查一下自己应该填写的寿生钱的数量”。 在具体仪式上，烧纸钱可以自行根据《三教太极填还》、《释氏集要存亡赉奏申格式》等仪式文本进行，也可以向僧道求助完成。 这些僧道与正统的教内僧侣不同，是一群被称为“应去僧”的人，其本质是专门从事“寿生寄库”的商业化宗教服务人员。 烧寄给冥府的纸钱也可以用别的方法换算——读经换算。 这里的“经”主要是指《金刚经》。

在黑水城出土的《佛说寿生经》开头部分的阿难和佛陀的对话，说明了用《金刚经》换算烧钱的正当性。 《佛说寿生经》年，阿难对佛陀说：“富贵的人用钱还给你，穷人用钱还给你吗？ ”我问。 佛陀说：“吾有妙法。 穷人没钱也还，已经转到《金刚经》，把钱数打折还”。 简单来说，阿难向佛陀求教，认为世俗中人有贫富之别，富贵者可以大规模烧纸还冥债，而贫贱者负担不起其费用，得不到救济。 佛陀说，他为贫困者提供了背诵《金刚经》的方法，以换算钱的数量来偿还冥王星。 在《佛说寿生经》年，佛陀还写道：“善男善女，生真善心者，转述经文，得两利，贵富寿长也有原因。 生活贫困，无善心，不归冥利，不转经文者，畏眠，梦不祥，魂不附体，时而与死者交谈。 ”

《佛说寿生经》手稿。

由于需要在特定的文本指导下进行，“寿生寄库”自其诞生以来，具体仪式发生了一些变化，但“内在逻辑和基本结构稳定”。 据韦兵副教授观察，寿生寄库仪式大致可分为“共法”和“不共法”两种。 《共法》是结界、立幡、建坛、鸣鼓、步虚、忏悔、存念、请神、礼圣、读经等与其他仪式相同的仪式节目。 这些仪式的终极期望是：“通过这一系列仪式来建设斋坛的神圣空间。 上表表明了此次斋坛的建设目的，以虔诚的心情祈求神灵降临斋坛证盟”。 与其他仪式相比，《不共法》是寿生寄库独自的节目，“这是操作寿生仪式的关键，其特征是需要协助大量的文检。 “寿生寄库”的不共法仪式主要有五个步骤。 启语正奏，迎接库官，宣牒对案，谢礼力夫，焚筵念。 这五个程序紧密相连，“是寿生科仪的独特节目，每一步都要配合相应的文检，而各类文检在一个虚拟的仪式空间里按程序运行，构筑了寿生仪式的神圣意义。 ”。

“烧钱”和“寿生寄库”背后的文化内涵

用烧纸填埋修复是寿生寄库的象征性要素。 虽然没有明确记载中国人烧纸习惯的起源，但并不早于蔡伦改善造纸技术的东汉时代。 据清代叶寘所著《爱日斋丛抄》，认为纸钱是唐玄宗时祭祀产生王玟的，“向神祈祷，借钱始于王玟耳”。 但也有学者认为王玟只是把纸钱放进了官方的祭祀仪式。 例如，《朱子语类》中记载：“古人为玉币，后易花钱，玄宗为王玟之说所惑，而鬼神盛行，多财不填，玟易为纸钱。” 韦兵教授认为纸钱起源于中古时期，“魏晋以来就有使用纸钱的记载，只是当时的人习惯了没有注意到，唐宋时期的人才对纸钱源流的考证很多。”

“积玉积金”金冥钱正，里。

从以前的文章《朱子语类》可以看出，纸钱是祭祀中实物货币的替代品。 这体现了中国古代丧葬礼仪从使用实物到使用象征性替代物的演变趋势。 作为实物替代品的纸钱也经历了从掩埋到焚烧的过程。 纸钱使用和焚烧方式变化的动因涉及宏观层面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交流。 汉代以前，古人多将墓主生前使用的实物安葬在墓葬中，采用方式当然是岗埋。 但是，填埋实物一事一直被谴责为“不符合人道精神，也会导致巨大的财富浪费”。 墨子在《节用》上就旗帜鲜明地批判了实物厚葬之风。 “财者成者，救而埋之； 后出生者，长期被禁止。 ”殉教、车马殉教的替代品最早出现，陶制、木质人、车马、猪狗等俑类冥王星逐渐取代实物陪葬品，在秦汉时期的古墓中广泛发现。 冥货自汉代开始逐渐流行，长沙马王堆汉墓大量出土泥半两土质冥钱。 晋唐时期，“纸钱代替铜制、土质冥金出现，墓中痼疾埋藏纸钱而不用实钱或土质冥金，纸冥金成为主流。 ”

韦兵从古籍中攀梳，发现焚烧纸钱仪式流行于唐代以后。 《太平广记》卷七十一中记载了给天曹官的纸钱“不燃烧，还不能使用”。 五代时期王建《寒食行》 :“三日无火而纸钱，纸钱那得黄泉”的诗句，也从一面说明寒食节用纸钱祭祖的方式已成为当时的普遍认知。 唐代以前的华夏祭祀和丧葬制度，虽然存在焚烧，但痼疾一直是主流。 花钱方式从死里逃生变成焚烧，是中原传统农耕文明不断吸收北方游牧文化的基因，多民族文化的融合。

北方草原文明一直有焚烧祭祀的传统。 汉末以来的突厥、乌桓等少数民族，有焚烧死者生前器物、犬马、奴婢祭祀死者的风俗，“有时也用焚烧祭祀日月鬼神的方法祭祀”。 《三国志》卷3《魏书乌丸鲜卑东夷传》中有北方游牧民族“敬鬼神，祠天地日月星辰山川，及先有健名者，同祠用牛羊，完祠焚烧”的记载。 辽金蒙古也继承了焚烧祭祀的风俗。 例如，《辽史》记载辽圣宗耶律隆绪崩溃后，“乃以衣、弓箭、鞍勒、画图、骆驼、仪卫等为燚之”。 宋代西归正人宇文怼昭的撰《大金国志校证》，还描写了金国贵族死后“活祭所宠奴婢，骑鞍马殉情，其祭祀饮食为烧饭”的习俗。 《元史》卷七十七《祭祀六》还记载了设立“烤饭院”以焚烧祭祀祖先的蒙古古礼。 与汉文化关系密切的西夏，在佛教祭祀中也有焚烧食物等供奉佛的传统。

蒙古的满教仪式。 资料来源：纪录片《盲国萨满》。

中原汉族文化最初非常拒绝在葬礼仪式中举行火葬。 火葬是夷狄的风俗，人们认为“人伦大西”“古人法必犯大恶而焚其尸”。 究其原因，鞯兵认为中原汉族文化中原的瘗埋传统，背后有农耕文明对地权的界定，瘗埋先人的骨植是“源于祖先继承的空间所有权——地权的最好标志”，是在时间维度上具有土地合法性的最有力证据游牧民族对牲畜迁徙范围的空间性比对某些土地的合法性更为重视，牲畜迁徙“定义了游牧文明空间性的扩展和分散，以及由此产生的贸易、商业和交换。 ”。 由于游牧民族依赖更广阔的牧场，空间跨度更大，空间性占主导地位，需要将时间的东西重新编码到空间中，游牧民族对焚烧更为重视，在他们看来焚烧是“时间的先行者被‘解散’到空间中，分散的空间性之一” 除了原游牧民族葬礼焚烧的传统外，佛教的传入和流行进一步推动了火葬焚烧的发展。 在佛教信仰中，通过焚烧主题道场获得舍利是礼佛的重要内容。 披着佛教外衣的游牧民族焚烧祭祀文化，不仅在草原文明与中原农耕文明的战争、商贸、婚姻等经济文化接触中潜在地为民间所接受，而且作为中原意识形态领域的正统道教和儒家文化也在与佛教的融合中接受焚烧祭祀仪式，不再对火化持抗拒态度

“寿生寄库”的包容性和金融化契约精神

“寿生寄库”之所以迅速在南北广阔的领域传播，并在民间产生强大的影响力，我想这与这个仪式本身所具有的包容性，也就是韦兵提到的“广度和紧密度”有关。 “寿生寄库”的原理理念和仪式没有明显的排他性。 作为南北方风俗交流的产物，“寿生寄库”的核心兼具农耕和游牧民族两种特性，“跨越种族地区和民族”易于广泛传播。 在传播中，“寿生寄库”可以有效地嵌入其他信仰，“与原信仰几乎不矛盾”，同时“赋予原信仰新的内涵”。 例如，在道教《禄库寿生经》中，冥府的入胎者说：“圣矢通过射宝树来占卜贵贱。 射中东、西、南枝是富贵命，射北枝是贫贱命”，若举行寿生寄库仪式，则“天尊以神力护持”，射北枝的描写，实为北方游牧民族“生命之树”的神话信仰冥界官员在“忍饥挨饿”、烧钱送库仪式上行贿的观念，可能来源于佛教三道中“饥之道”即“鬼之道”的教诲。

唐朝《地藏十王经》第五图《第二七天过初江王》。 赞氏说：“二七死者渡奈河，千万队渡江波，引路去牛头肩夹棍，催鬼手举叉。”

这个“寿生寄库”的一体性，成功地举行了“往返于佛道二教之中，二教共有的仪式”。 韦兵甚至认为“寿生寄库”这一包容性穿梭机“成功地将外来的佛教中国化了”。 佛教东传以后，源于印度本土强调“拷问十八层漏斗地狱”的教义，进入了中国人的观念世界。 特别是“地狱”和“三世轮回”的思想，成为“对生命和彼岸世界的理解的基本框架”。 但这种残酷折磨的观念显然违背了中国原有的文化，于是中国人成功地将印度式地狱改造成了强调审判的十王式地狱，并进行了将佛教中国化的规则训练。

唐末五代降临后，“审判式的十王地狱”开始强调“合同和财产收支的寿生寄托式金融化的地狱”。 金融性和契约精神的凸显背后揭示了唐宋以来巨大的社会变革。 正如作者所说，“唐宋之际，随着国家税收对金融货币的征收，货币的使用越来越普及”，随着商业和城市的发展，市民文化日益繁荣，“商业和合同”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占有越来越重要的地位。 随之，个人的自主性增强，就是人们通过“寿生寄库”的方式，把灵魂和身后事的主动权从僧侣、神父等专业宗教团体中解放出来，放在自己的手中。 一种充满“个人契约与财产收支”的冥界虚拟数字化评估机制，取代了“刑讯逼供成为冥府原则”。

从上层建筑方面来说，韦兵认为“寿生寄库”更有深意。 由于现实中的贫富和权力在冥府的数字世界中已不再发挥作用，一套以约化为数字的个人存贷款成为这个数字世界新的、唯一的价值评估标准。 “虚拟的冥府和契约创造了‘平等’。 冥府的权力为这一权力背书，世界的皇权也必须向契约低头”，在这方面，“冥府其实已经不是一个恐怖的世界，而是一个在很多方面早就徘徊在以平等为标准的近代世界门槛边缘的社会，是一个保护私有财产、支撑契约精神的理想世界”

执笔/韩栋

编辑/朱天元

校对/贾宁